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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十)》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 $$$$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(十)》
   $$$$〔法〕罗曼.罗兰 著 傅雷 译
  
    $$$$卷十.复 旦
   
    $$$$卷十初版序
   
    我写下了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.我毫无隐蔽的暴露了它的缺陷与德性,它的沉重的悲哀,它的混混沌沌的骄傲,它的英勇的努力,和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.一种道德.一种美学.一种信仰.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.......这便是我们过去的历史.
   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,你们这些青年,现在要轮到你们了!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罢.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,更幸福.
    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;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掉了.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.克利斯朵夫,咱们一齐死了预备再生罢!
    罗曼.罗兰 一九一二年十月
    (你,可爱的艺术,在多少黯淡的光阴里.)
    生命飞逝.肉体与灵魂象流水似的过去.岁月镌刻在老去的树身上.整个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,更新.不朽的音乐,唯有你常在.你是内在的海洋.你是深邃的灵魂.在你明澈的眼瞳中,人生决不会照出阴沉的面目.成堆的云雾,灼热的.冰冷的.狂乱的日子,纷纷扰扰.无法安定的日子,见了你都逃避了.唯有你常在.你是在世界之外的.你自个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.你有你的太阳,领导你的行星,你的吸力,你的数,你的律.你跟群星一样的和平恬静,它们在黑夜的天空画出光明的轨迹,仿佛由一头无形的金牛拖曳着的银锄.
    音乐,你是一个心地清明的朋友,你的月白色的光,对于被尘世的强烈的阳光照得眩晕的眼睛是多么柔和.大家在公共的水槽里喝水,把水都搅浑了;那不愿与世争饮的灵魂却急急扑向你的乳房,寻他的梦境.音乐,你是一个童贞的母亲,你纯洁的身体中积蓄着所有的热情,你的眼睛象冰山上流下来的青白色的水,含有一切的善,一切的恶,......不,你是超乎恶,超乎善的.凡是栖息在你身上的人都脱离了时间的洪流;所有的岁月对他不过是一日;吞噬一切的死亡也没有用武之地了.
    音乐,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;音乐,你恢复了我的安静,坚定,欢乐,......恢复了我的爱,恢复了我的财富;......音乐,我吻着你纯洁的嘴,我把我的脸埋在你蜜也似的头发里,我把我滚热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.咱们都不作声,闭着眼睛,可是我从你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,从你缄默的嘴里看到了笑容;我蹲在你的心头听着永恒的生命跳动.
   
   $$$$ 第 一 部
   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再计算那些飞逝的年月.生命一点一滴的过去了.但他的生命是在别处.它没有历史,只有它创造的作品.音乐的灵泉滔滔不尽的歌唱着,充塞了灵魂,使它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喧扰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得胜了.声名稳固了;头发也白了,年龄也到了.他却是毫不介意;他的心是永远年轻的;他的力,他的信仰,都保持原状.他又得到了安静,可不是燃烧的荆棘以前的安静.暴风雨的打击和骚动的海洋使他在深渊中看到的景象,始终留在他心灵深处.他知道控制人生的战斗的是上帝;没有得到他的允许,谁也不能自主.那时克利斯朵夫心中有两颗灵魂:一颗是受着风雪吹打的一片高原,另外一颗是威镇着前者的.高耸在阳光中的积雪的峰尖.这种地方当然不能久居;但下界的云雾使你冷得难受的时候,你可认得了上达太阳的路.克利斯朵夫便是在迷雾中也不感到孤独了.壮健的圣女赛西尔,(赛西尔为四世纪时殉道之圣女,后被奉为保护音乐家之神.)睁着巨大的眼睛在他身旁向着天空凝听.他自己也象拉斐尔画上的圣.保罗一样,不声不响的沉思着,靠在剑上,既不恼怒,也不再想战斗,只顾创造他的梦境.
    他那个时间的写作偏重于钢琴曲与室内音乐.这些曲体可以使创作更自由更大胆;内容与形式之间比较更直接,而思想也不致有中途衰竭的危险.弗雷斯科巴第,哥波冷,舒伯特,肖邦等等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,(弗雷斯科巴第为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,历史上有名的管风琴师.此处所称弗雷斯科巴第及哥波冷,舒伯特,肖邦诸人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,均指各人在管风琴.洋琴.钢琴及其他室内音乐(如二重奏.三重奏.四重奏等)方面的作品.)比配器方面的革命早五十年.如今由克利斯朵夫那双有力的手象抟土似的抟出来的音响,簇新的和声,令人头昏目眩的和弦,跟当时的人所能接受的声音距离太远了;它们对于精神的影响等于一些神奇的咒语.......凡是大艺术家在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果实,群众必须过了相当的时间才能领会.所以很少人能了解克利斯朵夫大胆的晚年作品.他的荣名完全是靠他早期的成绩.但有了声名而不被了解比没有声名更难堪,因为那是无法可想的.在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以后,这种难堪的情绪使克利斯朵夫更偏向于逃避社会了.
    德国的旧案已经撤销.法国那桩流血的事也早已被忘了.现在他爱上哪儿都可以.但他怕到巴黎去勾起伤心的往事.至于德国,虽则他回去过几个月,虽则还不时去指挥自己的作品,可并不久住.使他看不上眼的事太多了.固然那些情形不是德国独有而是到处一样的.但我们对本国总比对别国更苛求,对本国的弱点也觉得更痛苦.何况欧洲的罪恶大部分是应当由德国负责的.一个人胜利之后就得负胜利的责任,好似对战败的人欠了一笔债;你无形中有走在他们前面带路的义务.路易十四在他称霸的时代,把法兰西理性的光彩照遍了欧洲.但色当战役(一八七○年普法之役,法军大败于色当,为法国战败的关键.)的胜利者......德国......给世界带了些什么光明来呢?难道就是刀剑的闪光吗?没有翅膀的思想,没有豪侠心肠的行动,粗暴的.甚至也不能说是健康的理想主义;只有武力与利益,竟然是个掮客式的战神.四十年来,欧罗巴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摸索.胜利者的钢盔把太阳遮掉了.无力抵抗的降卒固然只能使人轻视,使人可怜;但你看到头戴钢盔的人又作何感想!
    最近太阳又出来了;云端里开始透出一些光明.为了要成为第一批看到日出的人,克利斯朵夫从钢盔的影子底下走出来,自愿回到他从前亡命的瑞士.那些互相敌对的国家,使当时多少渴慕自由的心灵感到窒息,无法生存;克利斯朵夫和他们一样要找一个中立的,可以让人呼吸的地方.在歌德的时代,开明的教皇治下的罗马,曾经被各个民族的思想家象躲避风雨的鸟一样作为栖息的岛屿.但现代的避难所又在哪儿呢?岛屿被海水淹没了.罗马不是当年的罗马了.群鸟已经离开了七星岗,(罗马城建立在七个山岗之上,后人常以七星岗为罗马的代名词.)......只有阿尔卑斯依然如旧.在你争我夺的欧罗巴的中心,仅有(不知还能维持多久?)这个二十四郡的小鸟巍然独存.(瑞士东南部及中部偏东均有阿尔卑斯山脉.又瑞士全国分为二十四郡.)这儿当然没有千年古都的诗情梦境,也呼吸不到史诗中的神明与英雄的气息;可是这块光秃的土地有它气势闳伟的音乐,山脉的线条有它雄壮的节奏,而且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够使你感觉到原始力量.克利斯朵夫不是来求满足怀古的幽情的.只要有一片田野,几株树木,一条小溪,一望无极的天空,他就够了.不消说,他本乡那种安静宜人的景色,比着阿尔卑斯山中巨神式的战斗对他更亲切;可是他不能忘了他是在这儿找到新生的力量的,是在这儿看到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出现的.他每次回到瑞士,心中必有点儿感激与信仰的情绪,并且象他这样的人决不只他一个.被人生伤害的战士,在这块土地上重新找到了毅力来继续斗争,保持他们对于斗争的信仰的,不知有多多少少!
    因为住在这个国家,他慢慢的对它认识清楚了.多少过路的旅客只看见它的疮疤:大麻疯似的旅馆把国内最美的景色给糟蹋了;外国人集的城市,让世界上肥头胖耳的人来赎回他们的健康;那些承包客饭的马槽;那种酒池肉林的浪费;那些游戏场中的音乐,加上意大利戏子的可厌的叫嚣,使一般烦闷而有钱的混蛋眉开眼笑;还有铺子里无聊的陈列品:什么木熊,木屋,胡闹的小玩艺,老是那一套,毫无新鲜的发明;老实的书商卖着专讲黑幕秘史的小册子;......到处充满着下流无耻的气息.而每年到这儿来的成千成万的有闲阶级,除了市井小人的娱乐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高尚的娱乐,甚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同样富于刺激性的娱乐.
    至于当地民族的生活,外来的游客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.他们万万想不到,这里还有积聚了几百年的.道德的力量与公民的自由,想不到加尔文与辛格里(辛格里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时瑞士宗教改革家.的薪炭还在灰烬下面燃烧,想不到还有拿破仑式的共和国永远不能梦见的.那种强毅的民主精神,想不到他们政治制度的简单与社会事业的广大,想不到这三个西方主要民族联合起来的国家(瑞士包括德.法.意三种民族.)所给予世界的榜样等于未来的欧罗巴的缩影.他们更其想不到粗糙的外表之下还藏着文化的精华;例如鲍格林的犷野的.电光四射的梦境,霍特娄的声音嘶嗄的英雄精神,高特弗里德.凯勒的清明淳朴与率直的性格,史比德雷的巨型的史诗与天国的光明,通俗节会的传统,在粗糙而古老的树上酝酿的春天的活力.所有这些年轻的艺术有时会刺激你的舌头,象那些野梨树上的生硬的果实,有时也象又青又黑的苔桃一般淡而无味.但它们至少有股泥土味,是一般独学自修的人的作品;而他们的老派的修养并没使他们跟民众分离,他们所读的仍旧和大家一样是人生那部大书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爱好那般不求炫耀而但求生存的人.虽则他们最近也受到德美两国的工业化的影响,但质朴温厚的古欧洲的一部分特点,使人精神安定的特点,依旧由他们保存着.他交了两三个这样的朋友,都是严肃的,忠实的,过着孤独的生活,想念着以往的时代,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和加尔文式的悲观主义,眼看古老的瑞士一天天的消灭.克利斯朵夫难得和他们相见.表面上他的旧创已经结疤,可是伤口太深了,不能完全平复:他怕跟人家重新发生关系,怕再受情爱与苦恼的纠缠.他觉得住在瑞士挺舒服,一部分就为这个缘故:因为在这里比较容易过离群索居的生活,在陌生人中做一个陌生人.并且他也不在同一个地方住久.仿佛一头流浪的老鸟,他需要空间,他的王国是在天上......
   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时候,他在村子高头的山上漫步:手里拿着帽子,走着一条曲曲折折向上的路.有一处拐弯的地方,小路转入两个斜坡中间,两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树和松树,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.到拐角儿上,仿佛路尽了,只看见一片空间.前面是淡蓝的远景,明晃晃的天空.黄昏静穆的气氛一点一滴的蔓延开去,象藓苔下面的一条琮的流水......
    在第二个拐角上,她出现了:穿着黑衣,背后给明亮的天空衬托得格外显著;后面跟着两个六岁到八岁的孩子,一男一女,采着花玩儿.他们一走近便彼此认出来了,眼神都表示很激动,可是没有惊讶的声音,只微微做了一个诧异的手势.他非常骚动,她嘴唇也有点儿颤抖.双方停住了脚步,同时轻轻的说:
    "葛拉齐亚!"
    "你原来在这里!"
    他们握着手,一言不发.结果还是葛拉齐亚打起精神先开口.她说出自己住的地方,又问他的地址.那些机械的问答,当场差不多谁也没有留神,直到分别以后才听见.他们彼此打量着.孩子们从后面跟上来;她教他们见过了克利斯朵夫.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,对他们瞧了一眼,不但毫无好感,而且还带些恶意.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,全神贯注的研究她那张痛苦,衰老,而风韵犹存的脸.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,便道:"你晚上来看我行吗?"
    她把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.
    他问她丈夫在哪儿,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给他看.他心里太激动了,没法再谈下去,便和她匆匆告别.走了两步,他又回到正在采摘杨梅的孩子旁边,突然搂着他们亲了一下,赶紧溜了.
    晚上他到旅馆去.她在玻璃阳台下等着.两人离得远远的坐下.周围并没多少人,只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.克利斯朵夫因为有外人在场觉得很气恼.葛拉齐亚望着他.他也望着葛拉齐亚,嘴里轻轻念着她的名字.
    "我改变了很多,是不是?"她问.
    他不禁大为感动的回答:"噢,你受过很多痛苦了."
    "你也是的,"她瞧着他被痛苦与热情鞭挞过的脸,非常同情.
    然后,双方没有话说了.
    过了一会,他问:"我们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吗?"
    "不,朋友,还是待在这儿罢,咱们不是很好吗?又没有谁注意我们."
    "我可不能痛痛快快的说话."
    "这样倒是更好."
   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.过后他回想起这一段谈话,以为她不信任他.其实她是怕感情冲动,特意要找个安全的地方,使彼此不至于有什么心血来潮的表现,所以她宁愿在旅馆的客厅里受点拘束,好遮盖自己的慌乱.
    他们把各人过去的事说了一个大概,声音很轻,话也是断断续续的.裴莱尼伯爵几个月以前在决斗中送了命.克利斯朵夫才明白她的夫妇生活不十分幸福.最大的一个孩子也死了.但她言语之间没有怨叹的口气,自动的把话搁过一边,探问克利斯朵夫的情形,听到他痛苦的经历非常同情.
    教堂里的钟声响了.那天是星期日.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个小段落......
    她约他过两天再去.这种并不急于跟他再见的表示使他心里很难过.他又是快乐又是悲伤.
    第二天她推说有事,写了个字条要他去.他一看那几句泛泛的话高兴极了.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见他,和两个孩子在一起.他望着他们,心里还有点儿惶惑,同时也对他们非常怜爱.他觉得大的一个......那女孩子......相貌象母亲,可不考虑那男孩子象谁.他们嘴里谈着当地的风土,天气,在桌上打开着的书本,......眼睛却说着另外一套话.他想和她谈得更亲切一些.谁知来了一个她在旅馆里认识的女朋友.葛拉齐亚很殷勤的招待着,似乎对两位客人不分亲疏.他心中怏怏,可并不怪怨她.她提议一块儿去散步,他答应了.但有了那个生客,......虽则她也年轻可爱,......他觉得非常扫兴,认为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.
    以后过了两天,他才跟葛拉齐亚再见.那两天之内,他念念不忘的只想着约会.但见了面,他仍不能和她说什么知心的话.她很温柔,可绝不放弃矜持的态度.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国人的感伤脾气,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.
    他给她写了封信,使她大为感动.他说人寿几何,他们俩都已经到了相当的年龄,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.倘若再不利用机会痛痛快快的谈一谈,不但是痛苦的,而且是罪过的.
    她很亲切的复了他的信,说她自从精神上受伤以后,老是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戒心;她很抱歉,但摆脱不了这矜持的习惯.凡是太强烈的表现,即使所表现的感情是真实的,她也会难堪,也会害怕.但这一回久别重逢的友谊,她也觉得很难得,跟他一样的快慰.末了她约他晚上去吃饭.
    他读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,在旅馆里伏枕大哭了一场.十年孤独的郁积都发泄了出来.从奥里维死了以后,他始终是孤单的.对于他那颗渴望温情的心,葛拉齐亚的信等于复活的呼声.温情!......他自以为早已放弃了,其实那是迫不得已.如今他才觉得多么需要温情,心中又积着多少的爱.
    那是甜蜜的,圣洁的一晚......虽则彼此都不想隐藏,他却只能跟她谈些不相干的题目.他弹着琴,她的眼神鼓励他尽情倾吐,他便借着音乐说了许多抚慰的话.她想不到这个性情暴烈的骄傲的人会变得这么谦卑.分别的时候,两人不声不响的握着手,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,再也不会相左的了.......外边下着雨,一点儿风都没有.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里欢唱......
    她在当地只有几天的勾留了,绝对不考虑延缓行期.他既不敢要求,也不敢抱怨.最后一天,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散步.半路上他心里充满着爱和幸福,竟然想和她说出来了;可是她很温柔的做一个手势,笑容可掬的把他拦住了:
    "得了罢!你要说的,我都体会到了."
    他们坐在前几天相遇的那个小路的拐角儿上.她始终微微笑着,望着脚底下的山谷;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.他瞅着她秀美的脸刻画着痛苦的标记,乌黑的头发中间到处有了白发.看着这个被心灵的痛苦浸透的肉体,他感到一股怜悯的,热烈的敬意.时间给了她多少创伤,但伤口中处处显出她的灵魂.......于是他轻轻的,声音有点儿颤抖的,要求她给他一根白发作纪念.
    她走了.他不懂为什么她不要他送.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谊,但对她的矜持感到失意.他不能再在当地住下去,便望另一个方向出发.他竭力把旅行与工作占据他的思想.他写信给葛拉齐亚;但每次都要过了两三个星期,她才复一封短短的信,表示一种恬静的友谊,没有什么烦躁与不安的情绪.克利斯朵夫看了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,认为自己没有权利责备她;他们的感情,时间还很短,到最近才恢复的:他唯恐把它丢了.幸而她每一封来信都那么安静,可以使他放心.但两人的性格太不同了......
    他们约定秋末在罗马相会.要不是为了去看她,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作这个旅行.长时期的孤独养成了他闭门不出的习惯,没兴致象今日一般烦躁的有闲阶级那样作无谓的奔波.他怕改变习惯会影响到思想的有规律的活动.而且意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.他对它的认识只限于"现实主义作家"的腐败的音乐和那些男高音歌曲,使一般文人学士在旅行的时候着迷的.他和前进的艺术家一样,对意大利存着戒心与敌意,因为最无聊的学院派作家老是把罗马这个字挂在嘴上.再说,北方人是本能的厌恶南方人的,至少认为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,所以对它抱着强烈的反感.只要一想到意大利,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撅起嘴来......他的确无意对那个没有音乐的民族作进一步的认识.......他凭着过火的脾气说:"意大利人弹弹曼陀铃,大叫大喊的唱唱音乐话剧,在今日的欧洲乐坛上能有什么地位?"......但葛拉齐亚是属于这个民族的.为了去看她,克利斯朵夫有什么路不愿意走呢?在没有和她相会以前,只要对一切都闭上眼睛就行了.
    闭上眼睛,是的,那他早已学会了.多少年来,他对付自己的内心生活就是用这个办法.在此秋天将尽的时节,尤其非闭上眼睛不可.淫雨连绵,下了三星期还没停.随后又是天的乌云,象一顶灰色帽子一般罩着瑞士的山谷,使它湿漉漉的打着寒噤.人的眼睛已经想不起阳光是怎么回事了.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阳光的热力,你先得使周围变成漆黑,闭着眼睛,往下走到矿穴里,走到梦中的地道里.在那儿,你才能看到往日的太阳.但一个人爬在地底下垦掘过后,回出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滚热,脊骨与膝盖都僵了,四肢也变形了,眼睛也花了,象夜晚出现的鸟似的.好几次,克利斯朵夫都从矿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炼成的阳光,来温暖他冰冻的心.可是北方的梦境有火炉那样的热度.你在里头生活的时候当然不觉得,你爱那个沉闷的暖气,爱那个半明半暗的光,和装满你重甸甸的头脑的梦.一个人只能有什么爱什么,应当知足!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迷迷糊糊坐在车厢的一角,出了阿尔卑斯的关塞,忽然看到明净的天空和流泻在山坡上的光明,觉得象做梦一般.黯淡的天色,半明半暗的日光,都被丢在关塞那一边了.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在欣喜之前觉得惊奇.直要相当的时间,他麻木的心灵才能慢慢的活动,突破那个把它幽闭的牢笼,从过去的阴影中探出头来.随着太阳的移动,柔和的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搂抱了;于是他忘了过去的一切,目迷五色的陶醉了.
    那是米兰周围的平原.蔚蓝的运河反映出明晃晃的白日,脉管似的支流在绒毛似的稻田中穿过.秋天的树木,瘦削而苗条,轮廓分明.体态婀娜的躯干披戴着一簇簇赭红的绒毛.宛然是达.芬奇画上的山水.积雪的阿尔卑斯,光彩变得很柔和,气势雄伟的线条围绕着地平线,挂着橙黄.青黄.淡蓝的坠子.黄昏降在亚平宁山脉上.羊肠小径沿着嵯峨险峻的山峰蜿蜒而下,时而重复.时而交错的节奏,好似法国南方普罗旺斯的舞踊.......而突然之间,山坡底下吹来海水杂着橙树的气味.海,拉丁的海,闪烁颤动的光,几条小船落着帆,仿佛在海面上睡着了......
    火车停在海边的一个渔村上.车守报告说,热那亚与比萨之间有一条隧道被大雨冲毁了;各班列车都迟到了好几小时.克利斯朵夫原来买着直达罗马的车票,却不象别的旅客那样抱怨这桩意外的事,反倒很高兴.他跳下月台,直向海边奔去.海把他迷住了,过了两三小时,火车长啸一声重新开出的时候,他竟坐在一条小船里远远的对火车喊着再会了.在明晃晃的海上,明晃晃的夜里,他听任微波荡漾,把他催眠着,沿着小杉树环绕的海角漂去.他住在村子里,欣喜若狂的直待了五天.好似一个人在长期禁食之后狼吞虎咽一般,他所有的感官都忙着享受光明的盛宴......光明,你是世界的血,生命的河,你从我们的眼里.鼻孔里.嘴唇里.皮肤的所有的毛孔里渗入我们的肉体......啊,光明,对于生命比面包更重要的光明,......凡是看到你卸下了北方的面网而显得这样纯粹这样热烈的人,不禁要自问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怎么能活的,同时也知道以后是永远少不了你了.
    五天之中,克利斯朵夫被太阳灌醉了.五天之中,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乐家.心中的音乐都变了光明.空气,海洋,陆地:这是太阳的交响乐.而意大利是凭它了不起的聪明运用这个乐队的.别的民族只能描绘自然;意大利人却是跟自然合作,跟太阳一同描绘.色彩的音乐:一切都是音乐,一切都会歌唱.路上的一堵红墙露出金色的隙缝,上面是两株浓荫匝地的杉树,四周是蓝得异样的天.一座大理石的梯子,雪白,陡峭,在粉红的墙中间直达一个蓝色的门面.五色杂陈的房屋;杏子,柠檬,佛手,都在橄榄树中发光......意大利的风景对感官是种强烈的刺激;眼睛的享受色彩,好似舌头尝到了一颗水汪汪的香甜的果子.克利斯朵夫素来在灰暗的天地中过着禁欲生活,如今可不胜贪馋的吃着这餐筵席,给自己补偿一下了.他的丰富的生机一向受着环境压制,这一下才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需要享受的,便尽量抓着眼前的一切:色,香,味,人声.钟声.海声所合成的音乐,空气与光明的抚爱......克利斯朵夫什么思想都没有了,到了极乐的境界:即使偶尔惊醒过来,他也忙着把心中的快乐告诉他所遇到的人:告诉他的舟子,那眼睛锐利,戴着一顶威尼斯参议员式的红帽子的老渔翁;......告诉一个跟他同桌吃饭的米兰人,麻木不仁的家伙,吃着通心粉,骨碌碌的转动着奥赛罗式的眼睛,恶狠狠的射着怒火;......告诉饭店里的侍者,托盘的时候低着头,弯着胳膊,伛着胸部,好似贝尼尼画上的天使;......告诉一个年轻的圣.约翰,对人瞟着极有风情的眼色在路上行乞,拿一个带着绿梗的橙子作为献礼.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低着脑袋,断断续续哼着一支永远没有完的,鼻音极重的歌的车夫打招呼:他骇然发觉自己竟唱起《乡村骑士》(《乡村骑士》为玛斯加尼所作的喜歌剧,素为克利斯朵夫所厌.参看670页正文及注.)来了!他把旅行的目的完全忘了,忘了他急于要到目的地跟葛拉齐亚相会的事......
    是的,他把一切都忘了,直到那心爱的倩影重新浮现的那一天.怎么浮现的呢?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来的,还是一种沉着而带着歌唱调子的声音引起的?他根本想不起.可是到了一个时间,他四周所有的景物,在密布橄榄树林的小山上,强烈的阳光与浓厚的阴影交错着的亚平宁山脉的高脊上,在橙树林中,在海风中,都有女朋友那副光彩四射的笑容.空气中无数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齐亚的眼睛.她在这块土地上含苞欲放,好似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.
    于是他搭着火车望罗马进发,一路不再停留.意大利的古迹,以往的艺术名城,都没引起他的兴趣.他在罗马什么也没有看到,什么也不想看.而且他最先瞧见的只是些没有风格的新兴的市区和方形的建筑,使他也不想多领教了.
    一到罗马,他马上去见葛拉齐亚.
    她问:"你从哪条路来的?在米兰,佛罗伦萨,都待了些时候吗?"
    "没有.干吗要在那些地方待下来?"
    她笑了:"你这话真是妙极了!那末你对罗马又作何感想?"
    "毫无感想,我什么都没看见."
    "真的?"
    "真的.我没功夫.一出旅馆,我就上这儿来了."
    "罗马是随处可以看到的......瞧对面这堵墙......只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."
    "我只看见你啊,"他说.
    "你真是个蛮子,只想着自己的念头.那末你什么时候从瑞士动身的?"
    "八天以前."
    "八天之内你做了些什么呢?"
    "我不知道.我在海边一个村子里住了几天,也说不出地方的名字.我睡了八天.就是说睁着眼睛睡了八天.我不知道看到些什么,梦见些什么.大概是梦见了你罢.我只知道那些梦很美.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......"
    她说了声:"好得很!"他可没听见,继续往下说:"是的,我忘了当时的一切,过去的一切.我好似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新人."
    "不错,"她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."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,你的确改变了."
    他也望着她,觉得她也大不相同了.并非她在两个月中间有什么变化,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.在瑞士的时候,过去的形象,年轻的葛拉齐亚的淡淡的影子,还留在他的记忆中,使他对于当前的朋友看不真切.如今北国的幻梦被意大利的阳光融化了:他看到了爱人的真面目.她和当年象野鹿一般幽禁在巴黎的情形差得多远,也和初婚时期的少妇,跟他相聚了几天而又立刻分别的少妇,差得多远!拉斐尔笔下的小圣母现在变了一个俊美的罗马女子了.
    她外表丰满,和谐,浑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懒的气息.整个的人给恬静的气氛包围着.她最喜欢阳光遍地的静寂的境界,幽思冥想,体味着生活的恬静,......那是北方的灵魂从来不能真正领会的.在过去的性格中,她特别保留着她的慈悲心.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间已经有了些新的成分:有点感伤意味的宽容,有点倦于人世的心情,也有点含讥带讽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.年龄替她挂上了一层冷淡的幕,使她不会再受感情欺骗.她难得说什么心腹话,脸上堆着一副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笑容,提防着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遏制的冲动.除此以外,她有她的弱点,有使性的日子,也有她自己觉得可笑而不愿意压制的卖弄风情.她对一切,对自己,都不加反抗;在一个心地极好而看破人生的人,这是一种很温和的宿命观.
    她家里客人很多,她也不怎么挑选,......至少在表面上;......但一般熟客大半都属于同一个社会,呼吸着同样的空气,受着同样的习惯熏陶,所以他们聚在一起相当调和,跟克利斯朵夫在德法两国所遇到的大不相同.多数是意大利旧家,偶尔也和外族通婚,增加一点新生的力量.表面上,他们天下一家的色彩很浓,四种主要的语言都是通行的,西方四大国的文化出品也交流得很好.每个民族都加入一部分资本:例如犹太人的惶惑,盎格鲁.撒克逊人的冷静;但一切都在意大利这口坩埚中溶化了.盗魁菲首称王了几百年的影响,一个民族决不能轻易摆脱:质地尽管改变,痕迹始终留着.移植在拉丁古土上的北方种族,就有十足意大利型的面貌,吕尼画上的笑容,铁相画上的恬静而肉感的目光.不管你涂在罗马画板上的是何种颜色,调出来的总是罗马色彩.
    那些心灵往往很庸俗,有几个还不止是庸俗而已,但照旧发出一种千年不散的香味与古文明的气息,使克利斯朵夫虽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,也不由得大为叹服.极平凡的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:彬彬有礼的风度,文雅的举动,殷勤亲切而仍保持着机诈与身分,一瞥一笑与随机应变的聪明所显出来的高雅与细腻,而那种聪明还带着些慵懒的怀疑的色彩,方面很广,表现得非常自然.不呆板,不狂妄.也没有书本式的迂腐.你在这儿决不会遇到巴黎社交场中的那般心理学家,或是相信军国主义的德国博士.你所见到的是简简单单的人,富于人情味的人,象当年丹朗斯和西比翁.爱弥里安(丹朗斯为公元前二世纪时拉丁诗人,所作喜剧有名于史.西比翁.爱弥里安为公元前二世纪时罗马贵族党的领袖.)的朋友们一样......
      "我是人,只要与人类有关的,我都感到兴趣......"
    实际上这些都是徒有其表.他们所表现的生命只是浮表的,不是真实的.骨子里是无可救药的轻佻,跟无论哪一国的上流社会一样.但与别国人的轻佻不同而成为意大利的民族性的,是那种萎靡不振的性格.法国人的轻佻附带着神经质的狂热,头脑老是在骚动,哪怕是空转一阵.意大利人的头脑却很会休息,太会休息了.躺在温暖的阴影里,把萎靡的享乐主义和长于讥讽的聪明枕着自己的头,的确是很舒服的;......他们的聪明富有弹性,相当好奇,其实是异乎寻常的麻木.
    所有这些人都没有定见.不管是政治是艺术,他们都用同样的玩票作风对付.有的是性格极可爱的人,脸是意大利贵族的俊美的脸,五官清秀,眼睛又聪明又温和,举止安详,爱自然,爱古画,爱花,爱女人,爱图书,爱精美的烹调,爱乡土,爱音乐......他们什么都爱,却没有一样东西特别爱.在旁人看来,仿佛他们竟一无所爱.然而爱情还在他们的生活中占着极大的位置,只是以不扰乱他们为条件.他们的爱情也是萎靡的,懒惰的,象他们一样;即使是狂热的爱也近于家庭之间的感情.他们稳实而和谐的聪明其实是非常麻木的:不同的思想尽可以在脑子里碰在一起,非但不会冲突,反而能若无其事的结合起来,彼此的锋芒都给挫钝了,不足为害了.他们怕彻底的信仰,怕激烈的手段;只有似了非了的解决方式和若有若无的思想,他们才觉得舒服.他们的精神是开明的保守党的精神,需要一种不高不低的政治与艺术,需要一种气候温和的疗养地,使人不至于气喘,不至于心跳.在哥尔多尼那些懒惰的剧中人身上,或是在曼佐尼那种平均而散漫的光线中,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面目,但他们的懒散的习气并不因之而感到不安.他们不象他们伟大的祖先般说"第一要生活......",而是说"第一要安安静静的生活!"
    大家的心愿就是要安安静静的生活,连那些最刚毅的,指挥政治活动的人也是这样.例如某个小型的马基阿维里,(马基阿维里(1469—1527)为意大利政治家兼史学家,著有《霸术》一书,有名于世.后以马基阿维里为好弄权术,不择手段,专制残暴的政治家之代名词.)很有能力控制自己,控制别人,心肠象头脑一样的冷酷,精明强干,只问目的,不择手段,不惜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牺牲所有的朋友,同时也不惜把野心为了另外一个目的牺牲,那目的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"安安静静的生活".他们需要长时期的麻木.过后他们才仿佛睡足了觉,精神饱满;庄重的男人,幽静的妇女,会突然之间兴奋起来,有说有笑,快快活活的去应酬交际:他们需要说许多话,作许多手势,发许多怪论,逞着莫名其妙的兴致,消耗他们的精力;总而言之,他们在那里扮演滑稽歌剧.在这些意大利人的肖像上,我们难得会找到经过思想磨蚀的痕迹,寒光闪闪的瞳子,被永无休止的精神活动磨瘦的脸庞,象我们在北方见到的那样.可是跟别处一样,这儿也有苦闷的心灵,在淡漠无情的外表之下藏着它们的创伤,欲望,忧虑,而且还用迷迷忽忽的境界来麻醉自己.某些心灵还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些古怪的现象,畸形的,乖张的,暗示它们的精神不平衡,......那是一般古老的民族都免不了的,......有如在罗马郊外剥落分裂的断层岩.   这些心灵,这些平静的,爱取笑的,隐藏着悲剧的眼睛,自有一种谜一般的魅力.但克利斯朵夫没有兴致去体会它.他看见葛拉齐亚和这些时髦人物周旋,非常气恼.他恨他们,恨她.他对她生气,好似对罗马生气一样.他去看葛拉齐亚的次数减少了,已经想要动身了.
    可是他并不动身.尽管讨厌那个意大利社会,他竟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它的魔力了.
    暂时他不跟人家往来,只自个儿在城内城外.罗马的阳光,平台上的花园,(欧洲庭园,特别在罗马,颇多利用地形筑成高至数丈之花坛,规模不下于花园.)被旭日照耀的海象腰带般环绕着的郊野,慢慢的把这块奇妙的土地的秘密让他体会到了.他瞧不起那些古代的建筑,发誓决不自动去找它们,除非它们来找着他.而它们果然来找他了:在岗峦起伏的城中随便散步的时候,他就碰见了它们.夕照之下的大广场,一半已经坍了的巴拉丁拱门,后面衬托着蔚蓝的天空:克利斯朵夫都不期然而然的看到了.他在一望无际的郊野徘徊:半红不红的台伯河浑浊一片,挟带着淤泥,仿佛是泥土在那里流动,......残废的古代水桥好比古生物的硕大无朋的脊骨.(大广场位于古罗马城的中心(在今城之南端),罗马帝国时代作为市集.审判.及举行国民大会之用.今为罗马城中最伟大的古迹之一.巴拉丁为罗马七岗之一,今存有著名的废墟.台伯河为横贯罗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.水桥为罗马帝国时代将城外之水运至城内时安放水管之建筑,高出地面数十丈,下有无数环洞,远望宛似连绵不断的巨型凯旋门.)大块的乌云在蓝色的天空卷过.乡下人骑着马,挥着鞭子,赶着一群长角的淡灰的牛.笔直的古道,尘埃飞扬,没有一点荫蔽:脚如羊足,大腿上裹着长毛皮的牧人在那里静悄悄的走着.辽远的天际,意大利中部的庄严的山脉展开着连绵不断的峰峦;另一方面的天边,却映着古老的城垣,圣.约翰教堂的正面矗立着姿态飞舞的雕像,远望只看见黝黑的侧影......万籁俱寂......日光如火......风在平原上吹过......一座没有头的,臂上雕着衣饰的石像,被蔓长的野草掩没了;一条蜥蜴爬在石像上晒着太阳,只有肚子在那儿轻轻的翕动.克利斯朵夫被阳光灌醉了,(有时也被加斯丹利酒灌醉了),坐在破烂的大理石像旁边的黑色的泥地上,微微笑着,蒙蒙的把什么都忘了,尽量吸收着那股罗马特有的气息,那股安静而强烈的力,......直到黑夜将临的时候.悲壮的日色隐没了,四下里一片凄凉,那时他中心悒郁,赶紧溜了......噢,大地,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的大地!你面上多么和平,内心却多么骚动;我还在你的胸中听见罗马军团的号角声呢.多少生命的怒潮在你怀中汹涌!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觉醒!
   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几个心中还燃烧着千年火炬的人物.在死者的尘土下面,那个火始终被保存着.人家以为它已经和玛志尼同归于尽,(玛志尼(1805—1872)为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运动的领袖.)不料它复活了.还是同样的火.当然,愿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,因为大家想睡觉.那是一道明亮而剧烈的光.凡是心中有这光明的人,......大半是青年,最大的也不满三十五岁,头脑开通,气质.教育.意见.信仰.各各不同的知识分子,......都为了崇拜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联合起来了.党派的名称尽管不同,思想的派别尽管各异,都没有什么关系:主要是"拿出勇气来思想".要坦白,要敢作敢为!他们大声疾呼的要惊醒民族的迷梦.自从意大利听了英雄志士的号召在政治上复活以后,自从它最近在经济上复活以后,现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意大利的思想从坟墓中救出来.优秀阶级的懒惰而畏怯的麻痹状态,懦弱的性格,大言不惭的习气,使他们象受到奇耻大辱一般的痛苦.华而不实的空谈和奴颜婢膝的作风,几百年来象浓雾似的罩着民族精神,现在被他们嘹亮的声音把浓雾冲破了,一阵狂风把无情的现实主义和不稍假借的正气吹过来了.他们竭力要用清楚的头脑支配坚决的行动.必要的时候,他们能够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纪律而牺牲个人的主张,但最高的祭坛和最纯洁的热诚仍是留给真理的.他们又兴奋又虔诚的爱着真理.这些青年中的一个领袖(指葛斯伯.泼莱索里尼,当时与巴比尼共同领导一个叫做"民族之声"的社团.......原注(译者按:泼莱索里尼生于1882年,为意大利作家,对近代意大利文学影响极大.))被敌人侮辱,毁谤,威胁之下,气度伟大的回答:
    "你们得尊重真理!我这是开诚布公的跟你们说,没有一点儿怨恨.我忘了你们给我的伤害,也忘了我可能给你们的伤害.你们第一得真诚!凡是对真理没有虔诚的热烈的敬意的人,绝对谈不到良心,谈不到崇高的生命,谈不到牺牲,谈不到高尚.忠于真理是件艰苦的事,但愿你们努力.凡是拿虚伪做武器的,在没有损害别人之前,先要损害自己.哪怕眼前得到成功,也是徒然的.你们的灵魂不可能有根基,土地都被谎言蛀空了.现在我不是以敌人的资格和你们说话.咱们都站在一个超乎争执以外的立场上,即使你们的情欲在你们嘴里用着国家的名义,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.世界上还有些东西比国家更重要的,那便是人类的良心.世界上也有些你们不能侵犯的规律,要不然你们便不能称为意大利人.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寻求真理的人;你们应当听听他的呼声.他只希望你们伟大,纯洁;他也极愿意和你们一起努力.因为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,咱们始终是和世界上一切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.我们的成绩(那是不能预料的)将要刻着我们共同的标记,如果我们的行为不违背真理的话.人类的特点就在于他有种奇妙的禀赋,能够寻求真理,看见真理,爱真理,为真理而牺牲自己.......凡是抓握真理的人,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气息!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到这些话,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的回声,觉得这些人和他原来是弟兄.固然,民族与思想的斗争,早晚有一天会使他们厮杀一场;可是朋友也好,敌人也好,他们总是同一个大家族出身.这一点,他们象他一样知道,比他先知道.他没有认识他们,他们先认识他了.因为他们早已是奥里维的朋友.克利斯朵夫发见他朋友的作品......(几册诗,几册批评的集子)......在巴黎只有极少数的读者,可是已经被那些意大利人翻译过去,对他们是很熟悉的东西了.
    以后他才发觉他们和奥里维之间有着不可超越的距离.他们批判旁人的方式,表示他们完全保存着意大利人的面目,死抓着他们的民族思想.他们在外国作品中所找的,只限于他们民族的本能所愿意找到的成分,所采取的往往还是他们不知不觉先羼了进去的自己的思想.天生是平庸的批评家,拙劣的心理学者,他们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热情了,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时候也是如此.意大利的理想主义永远忘不了自己,对于北方人的那些无我的梦境绝对不感兴趣;它把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,归结到自己的欲望,归结到民族的骄傲.不幸这些健美的,很适宜于实际行动的意大利人,偏偏只凭热情行事,很快会感到厌倦;但是被热情吹打的时候,他们比无论哪个民族都飞得更高,只要看近代意大利的统一运动就可知道.......现在又是这一类声势浩大的风在一切党派的意大利青年中吹起来了:国家主义派,新加特力教派,自由的理想主义者,一切不屈不挠的意大利人,希望做罗马帝国......世界之后......的公民的人,都受着这股潮流激荡.
   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们的热诚,以及使他跟他们意气相投的共同的反感.在瞧不起上流社会那一点上,他们当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场相同.克利斯朵夫的恨上流社会是因为葛拉齐亚喜欢跟它来往.但他们比他更恨那种谨慎.麻木.苟安的精神,恨那些可笑的丑态,半吞半吐的说话,含糊两可的思想,遇事无所取舍的骑墙作风.他们都是自学出身的好汉,从头到脚都是自己造起来的,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加一番最后的琢磨,倒反有心露出他们天生的粗野和乡下人的辛辣的口吻.他们要教人听见他们的话,要逗人家攻击;无论怎样都可以,只受不了大众的不理不睬.为了刺激民族的元气,他们便是自己先吃民族元气的亏也是乐意的.
    当时他们不受欢迎,也不想法求人家欢迎.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齐亚提到他这批新朋友.她既然是一个喜欢和平与中庸之道的人,当然觉得他们可厌.她认为他们便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问题的时候,所用的方式有时也会引起反感.这个批评是不错的.他们爱挖苦人,一味采取攻势,批评的苛酷差不多近于侮辱,哪怕对他们不愿意伤害的人也是如此.他们太自信,对事情的推论太快,肯定得太快.自己没有发展成熟就要参与公共的行动,所以他们一下子醉心这个,一下子醉心那个,态度都是一样的偏激.热烈,真诚,肯整个儿的舍身,不稍吝惜,他们一方面过分的重视理智,一方面太早的参加狂热的劳作,把自己消耗完了.年轻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阳里是不卫生的.心灵会被灼伤的.只有时间与沉默才能酝酿丰满的果实.但他们就缺少时间与沉默.多数有才气的意大利人都遇到这种不幸.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动好比一种酒精:理智尝到了这味道立刻会上瘾,而理智的发展也可能从此不正常了.
    他们这种直言无讳的坦白,和一般专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,畏首畏尾,不敢说一个是或非的作风相比之下,不用说克利斯朵夫是赏识年轻人的朝气的.但过后他不得不承认,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静而体贴的智慧也有它的价值.反之,他的那些朋友们使生活永远处于战斗状态,结果也不免令人厌恶.克利斯朵夫自以为上葛拉齐亚那儿去是替他们辩护,但有时候倒是为了要把他们忘掉一下才去的.没有问题,他们跟他很相象,太相象了.今日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候的他.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.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自己和这种激烈的思想已经告别了,此刻正向着和平的路走去,而葛拉齐亚的眼睛中间似乎就藏着和平的秘钥.那末为什么他对她感到愤愤不平呢?......因为爱情是自私的,他想把她独占.他受不了葛拉齐亚来者不拒的嘉惠于人,对谁都招待得那么殷勤.
   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,有一天便用着那种可爱的坦白的态度和他说:
    "你不喜欢我的作风是不是?唉,朋友,别把我看得太理想.我是一个女人,不比别的女人更有价值.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来往;但我承认看到他们也很愉快,正如我有时候喜欢看不大高明的戏,念无聊的书,那都是你瞧不起的,可是对我是种安息,是种娱乐.我有什么就享受什么."
    "那些混蛋,你怎么受得了呢?"
    "生活的教训使我不再苛求了.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.真的,倘若有些老老实实的人来往,只要心地不坏,人生也算对你不差了......当然你不能对他们存什么希望.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,多半的朋友马上会不见的......可是他们对我很好.只要得到一点儿真情,其余的我可以满不在乎.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?原谅我这么平凡.可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,哪些地方是比较差的.而对你,我的确拿出了最好的一部分."
    "我要的是整个,"他咕噜着说.
    可是他很明白她说的是真话.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是毫无问题的,所以踌躇了几星期,有一天终于问她:"难道你始终不愿意......"
    "什么啊?"
    "属于我."他马上又补充:"......就是说你不愿意我属于你吗?"
    她微微一笑:"现在咱们不就是这样了吗,朋友?"
    "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."
    她听了有点儿慌乱,但她握着他的手,很坦白的望着他,温柔的回答:"不,朋友."
    他话说不上来了.她看出他很伤心.
    "对不起,我使你心里难受.我早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话的.咱们既然是好朋友,应当非常坦白."
    "朋友!只能做个朋友吗?"他不胜怅惘的说.
    "别这么不知足!他还要什么呢?跟我结婚吗?......从前你眼睛里只看见我美丽的表姊的时候(你记得不记得?),我很难过,因为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.不错,咱们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.现在我认为这样倒更好;我们没有让友谊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验,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纯洁的东西亵渎了,不是更好吗?......"
    "如说这种话,因为你不象从前那么爱我了."
    "噢!不,我始终是那么爱你的."
    "啊!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呢."
    "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.告诉你,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.我自己的经验,我知道,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.可是我仔细想过,在周围仔细看过: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.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性.要把两个人联在一起,他们的意志必有一个受到摧残,或者竟是两败俱伤;而这种痛苦的磨练还不能使灵魂得到什么益处."
    "啊!"他说,"我的意见恰好相反,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,相忍相让的结合,真是多美妙的事啊!"
    "是的,在你梦里是美妙的.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."
    "怎么?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,有些儿女,有个家庭吗?......别跟我说这个话!我会多么爱他们啊!难道你以为我不可能有这种幸福吗?"
    "那很难说.我看是不可能的......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,不大聪明,不大美丽,对你忠诚的,可是不了解你的,那也许还可能......"
    "你太刻薄了!......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.一个好心的女人,即使谈不上风雅,究竟是好的."
    "对呀!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?"
    "别说了好不好?你简直是刺我的心.怎么能说这种话呢?"
    "我又没说什么."
    "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,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?"
    "正是相反;我正因为爱你,所以要使你幸福."
    "你要是真的......"
    "甭提了!甭提了!告诉你,那对你是不幸的......"
    "别替我操心.我发誓我会幸福的!可是老实告诉我:你,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的时候会痛苦?"
    "噢,痛苦?不会的.朋友,我太敬重你了,太佩服你了,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得痛苦......并且我可以告诉你: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,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.我见的太多了,把一切都看得很淡......可是很坦白的说,......(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吗?你不会生气吧?)......我知道我的弱点,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,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在一起不十分幸福;那是我不愿意的,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;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."
    他听了很悲哀:"是的,你这么说无非是为减轻我眼前的痛苦.我不能讨你喜欢.我有些地方使你非常讨厌."
    "哪里哪里!没有这种事!别这样垂头丧气的.你是一个挺好挺可爱的男人."
    "那末我简直搅糊涂了.为什么我们不能融洽相处呢?"
    "因为我们太不同了.两个人的性格都太显著,太特殊了."
    "就因为这个我才爱你."
    "我也是的.但也因为这个,我们将来会发生冲突."
    "不会的!"
    "会的!或者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有价值,我要埋怨自己不应该拿我这个渺小的人来妨碍你;那时我就会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,一声不出,但心里是要痛苦的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.
    "噢!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.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,却不能教你受罪."
    "朋友,你别急......你知道,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......也许我还不能为你牺牲呢."
    "那不是更好吗?"
    "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,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......你瞧,不论从哪方面看,都没法解决.还是象现在这样罢.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?"
    他摇了摇头,不胜悲苦的笑了笑:"是的,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."
   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,带点儿惆怅的意味,叹道:"也许是罢.你说得不错.我不是个年轻的人了,朋友.我疲倦了.生活真磨人,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强的人......噢!你,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."
    "唉!大孩子!脸已经这么老,皱裥这么多,皮肤这么憔悴了!"
    "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,和我一样多,也许更多.那是我看得出的.但你有时候望着我,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,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气.我吗,我是已经熄灭了.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,象人家所说的黄金时代,我可是多么不幸啊!现在我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.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,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.啊!从前,从前......倘若一个我熟识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话!......"
    "你说啊,说啊......"
    "唉,甭提了......"
    "这样说来,要是我从前......噢,天哪!"
    "什么?要是你从前?我又没说什么."
    "我明白了.你太狠心了."
    "从前我是疯了,如此而已."
    "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."
    "可怜的克利斯朵夫!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.不说也罢."
    "说罢,说罢......跟我说呀."
    "说什么?"
    "说点儿好听的."
    她笑了.
    "别笑我啊."
    "你可别伤心哪."
    "我怎么能不伤心呢?"
    "你不应该伤心,真的!"
    "为什么?"
    "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."
    "真的吗?"
    "我告诉了你,你还不信?"
    "再说一遍罢!"
    "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?可以知足了罢?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满意了罢?"
    "不满意也没办法!"
    "薄幸啊,薄幸啊!而你还说爱我.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?"
    "嘿!怎么可能!"
    他这样说的时候,那种爱情的激动把她逗笑了.他也笑了.他还坚持着说:"那末你再说一遍啊......"
    她静了一会,望着他,随后突然凑近克利斯朵夫的脸,把他亲了一下.那真是太突兀了,把他愣住了.等到他想张开手臂搂抱,她已经挣脱身子,在客室门口瞧着他,把一个手指放在嘴边,说了声:"嘘!"......就不见了.
    从这一天起,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,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.从前,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现,现在可变了一种淳朴的,恬淡的交谊.这是朋友之间坦白的好处.说话没有弦外之音了,幻象与恐惧也没有了.他们彻底认识了彼此的思想.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里跟那些他讨厌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时候,听见女朋友和他们交换一些无聊的谈话,说些交际场中的俗套,而他觉得不耐烦的时候,她立刻发觉了,望着他微微一笑.那就够了.他知道他们俩是在一起,他的心情也就变得平静了.
   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,欲念也不至于再那么狂热;既然精神上把爱人占有了,一个人也不会再心猿意马.......并且葛拉齐亚和谐的天性,无形中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围的人身上.过火的举动,语气,即使是无意中流露的,也会使她难堪,觉得是不淳朴的,不美的.在这等地方,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响.他自从不需要压制冲动以后,渐渐养成一种自主力;而因为不必再为了无谓的暴躁的脾气消耗,那股力量尤其强大.
   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.葛拉齐亚那种只顾体味生活的甜美而蒙半睡的境界,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机,也觉醒了.她对于精神生活的兴趣变得更直接,更积极.她素来不大看书,懒洋洋的只喜欢几部过去的名著,回来回去的翻着;现在却对于别的思想开始注意,不久也受到了吸引.她并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,但没有兴致自个儿去探险;如今有了一个带路的同伴,她不觉得胆怯了.不知不觉的,她一边撑拒,一边跟着大家去了解那个年轻的意大利,虽则她一向讨厌它用那种激昂慷慨的热情去推翻传统.
    两颗灵魂交融的结果,还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.在爱情中间,往往是性格比较弱的一个给的多;并非性格强的人爱得不够,而是因为他强,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.从前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得了奥里维不少精神上的财富.但这一次神秘的结合给他的收获更丰富:因为葛拉齐亚带来的是最难得的.奥里维所没有的珍宝,......欢乐,心的欢乐,眼睛的欢乐.无处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,把最微贱的东西的丑陋都洗净了,在古旧的墙上点缀了鲜花,甚至使悲哀也闪出恬静的光彩.
    光明的盟友是苏生的春天.新生命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气中酝酿.银灰的橄榄树有了绿意.古水道的暗红穹窿之下,杏仁树开满了白花.初醒的罗马郊野:春草如绿波,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.赤色的葵花,如茵如褥的紫罗兰,象溪水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流动.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;城上吹过一阵清风,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.
    他们常常一块儿散步.只要她肯从几小时的迷迷忽忽,象东方女子那种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过来,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.她喜欢走路:高个子,腿很长,又结实又窈窕的身段,侧影颇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.......两人最常去的地方,不外乎那些别庄,八世纪时庄丽的罗马被比哀蒙蛮族蹂躏以后的遗物.他们最喜欢玛丹别庄,位于罗马古城的边缘,可以从那儿俯瞰荒郊.他们沿着橡树成荫的走道蹀躞,两旁全是古墓,树叶丛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罗马夫妇的凄凉的面目和手搀着手的影子.两人坐在走道尽头的蔷薇棚下,肯靠着一个白椁.前面一片荒凉,清静到极点.喷泉慢慢的滴着水,懒洋洋的象要咽气似的......他们俩低声谈着.葛拉齐亚神态安详的眼睛钉着朋友的脸.克利斯朵夫叙述他的生涯,他的斗争,他的过去的苦恼;现在提到这些已经不觉得悲伤了.在她身旁,在她的目光之下,一切都很单纯,好象是应该那样的......她也讲她的故事.他不大听到她说的话;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.他和她的心合而为一;他用她的眼睛观看,而且到处看到她的眼睛,那么安静的,燃着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:他在古代雕像的残废的脸上看到,也在它们沉默的谜一般的目光中看到.树叶象羊毛似的杉树周围,在太阳底下乌油油发光的橡树中间,罗马的天空笑得多么甜蜜;而在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.
    拉丁艺术的意义,经过葛拉齐亚的眼睛渗进了克利斯朵夫的心.至此为止,他对意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兴趣的.野蛮的理想主义者,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,对于阳光底下的,美丽的石像的浓郁的韵味,象一盘蜂蜜一般的味道,还没懂得体会.他老实不客气对梵蒂冈博物院中的古物抱着敌意.那些蠢笨的头,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块文章的躯干,那种鄙俗的肥胖的身段,那些小白脸,那些武士,他都深恶痛绝.他喜欢的只限于几个雕塑的肖像;但它们所代表的人物并没使他感到一点兴趣.他也讨厌没有血色的,装腔作势的佛罗伦萨派的作品,病态的妇女,拉斐尔以前的皮色苍白,患着肺病的维纳斯.至于摹仿西施庭作风的粗野颟顸的英雄,汗流浃背的运动家,(十六世纪后半期至十七世纪时,意大利艺术家摹仿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所作的壁画(《最后之审判》与《创世纪》),大半流于粗野鄙俗.)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堆当炮灰的肥肉.唯有弥盖朗琪罗一人,为了他悲剧式的痛苦,为了他鞭挞世俗的傲气,为了他圣洁的热情,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.他象那位大师一样用着一种纯洁而野蛮的热爱,爱他那些年轻的无邪的裸体,爱他那些犷野的处女,痛苦的《黎明》,眼神犷悍的《圣母》,和美丽的《丽亚》.(《黎明》.《圣母》.《丽亚》均系弥盖朗琪罗雕塑的女像.)但在这位痛苦骚乱的英雄心中,克利斯朵夫所发见的仍旧是自己的心灵的扩大的回声.
    葛拉齐亚替他打开了一个新艺术世界的门.他领会到拉斐尔与铁相的清明恬静的境界,看到了古典天才的庄严的华彩,象狮子般威镇着这个被他们征服的,由他们支配的"外形"的宇宙.威尼斯大师(威尼斯大师系指铁相(1477—1576),因其为威尼斯画派的领袖.威尼斯派在画史上以色彩鲜明著称.)的霹雳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里,强烈的闪电把遮蔽人生的迷的大雾给撕破了.还有那些拉丁天才,不但征服了世界,并且征服了自己,战胜之余始终守着严格的纪律,挑出最有价值的战利品让自己吸收;其成绩便是拉斐尔的一批意境高远的肖像画,和他在梵蒂冈宫中所作的几间屋子的壁画.对于克利斯朵夫,那些名作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丰富的音乐.线条明净,结构和谐的音乐,完全显出颜面.手足.衣褶.举止的美.一切都是智慧.一切都是爱.有的是年轻的身心中涌跃出来的爱.也有的是精神的力,享受生命的力.永远年轻的温情,带着讥讽意味的智慧,动了春情的肉香,驱散阴影,把热情催眠的笑容.还有被艺术家驯服的倔强的生命力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问自己:"他们既然能把罗马的力跟和平联合起来,为什么我们就办不到呢?现在一般最优秀的人往往为了追求其中的一个而摧残另外一个.波生,洛朗,与歌德所赏识的和谐的境界,倒是意大利人比别个民族更不懂得领会.难道再要一个外国人来提醒他们吗?并且谁能够把这种和谐传授给我们的音乐家呢?音乐上还没有一个拉斐尔那样的人.莫扎特仅仅是个孩子,是个德国小布尔乔亚,神经质的,感伤的,话太多,举动太多,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,就会笑.繁琐的巴赫,英勇的贝多芬,他的巨人式的后裔,......尽管把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咒骂天神,(神话载,古代有巨人族,将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与邱比特作战.)......也始终没看到上帝的笑容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,因为看到了,所以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:无益的骚动,浮夸的热情,唐突的怨叹,拉拉扯扯的老谈着自己,漫无节制的发泄,使他觉得又可耻又可怜.那等于一个没有牧人的羊群,一个没有君主的王国.......骚动的灵魂非加以控制不可......
    在这几个月中间,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乐忘了,没有这需要了.他的精神受着罗马气息的感应,正在怀胎的时期.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.初春时节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样,一方面因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,一方面又飘飘然有点醉意.大自然跟他一起作着梦,彼此象一对睡梦中的情人那样紧紧的抱着.他不再讨厌罗马郊外的骚动的神秘气息,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悲壮的美;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怀里了.
    四月中,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请,要他去指挥几个音乐会.他不加考虑就想谢绝了,但认为先应该跟葛拉齐亚谈一谈.他觉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,心里非常愉快;这样他可以假想她是参加他的生活的.
    这一回她可使他大为失望.她要他